冬至|春风若有怜花意
文案来自于B站UP主深白的幻想森林于12月22日发布的视频 这是我第一次做长视频,我要把生死讲透。
2023年12月10日,父亲的手碰到了天空。我试着把我的生死观讲透。
好多人以为家人死亡的那一刻,自己心里最难受,其实不是。家人临近死亡前的那一两个月最难受,你眼看着他状态掉得飞快,医生一遍遍的告诉你:你尽力了,没有其他办法了。
他开始变得意识模糊,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,他的脚开始浮肿,眼白开始泛黄,他越来越痛苦,只剩痛苦。你想起了一个月前他坐在床头说:男怕穿靴,女怕戴帽。就是当男人的脚浮肿到穿不进去靴子了,女人的头胀大到戴不进去帽子了,就是生命即将要走向尽头的时候。那几天父亲一直重复「男怕穿靴,女怕戴帽」。医生说「我大致看了你们带来的病历,3年来应做尽做,可以说没有任何遗憾了」。没有遗憾,是我听过的,对我最大的慰藉、最大的褒奖。
我听过了父亲喉咙里发出的死亡咆哮,挨过了医院蹲守的日日夜夜,迎接又送走了一波波探望的亲人。我和医生重复着相似的对话,「还有救治办法吗?」「没有了。」「还能减轻他的痛苦吗?」「能做的都做了。」
撑过这些就是直面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刻。我抚摸着父亲的头发,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。父母离世时,我都守在病床前,这辈子对他们,我心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了。那一刻,父亲解脱了,我也解脱了。我不用活在担惊受怕里了,父亲不用难受了。我甚至是轻盈的,好像跟着父亲一起飞到了天上,就像卷子交上去了,心就踏实了,尘埃落定,了无牵挂。
我之前看过一个死亡悲伤大球说,说亲人离世后,悲伤不是喷涌爆发的,而是像屋子里有一颗会随机移动的大球,每当大球撞到墙壁,就是你想起了失去亲人的时候,你就会疼一次。起初你的大球会频繁撞到墙上,可能是你拿到死亡证明的时候,收拾他东西的时候,整理照片的时候,销户的时候。后面这个球就会越来越小,撞到墙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,慢慢的你就不怎么疼了。现在我的屋子里有一颗大球,还有一颗小球,它们偶尔会撞到一起。
父亲说要记得把他的那件军大衣,还有靴子一起烧掉,估计是想见到我妈时能体面一些。我找到了那双靴子,一辈子没舍得穿,已经硬得像两块木板,父亲还要我把他那条金丝楠木的手串,还有盘球下葬的时候放进去,说是朋友送的,他很宝贝。看到第一眼,我就感觉这俩球假的都快撞我脸上了。老张啊,您总是这样,外人说的什么都信,给的什么都当宝贝。家人劝您少喝酒,您从来不听,自己的女人,不知道心疼。您把爱给了酒,给了外人,给了我,没怎么给我母亲。好多人还不清楚自己生命里的优先级,不知道疼自己老婆的男人会不幸。所以老张啊,你只能走到这里喽,酒和球我都给你带上了,其他的东西,算是我的自作主张,你要是不喜欢你就在那边给撇了。父亲离世前的那几天,我偷偷带了瓶飞天茅台,他最爱喝酒,生病后再也没敢碰过。我说「爸,来一口,咱尝尝什么味儿」。一勺下去,父亲久久没有说话,我心一惊:这飞天难道指的是物理飞天?过了一会儿,父亲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,「辣!」就算辣,父亲还是努着又喝了一勺,生前的遗憾,也算又少了一个。
我人生的好多时间都活在淡淡的惶恐之中。母亲在我初中的时候得了尿毒症,做了肾移植,那时候我每天一睁眼,就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没有妈妈了。所以我开始拼命存钱,20几岁的时候就存了60万,我就想着要是有那么一天,医生跟我说「你母亲要再换一次肾,需要50万。」我就可以说「医生,我和我妈血型一样,肾,我有,钱,我也有。您都拿走,把妈妈还给我。」母亲肾移植后活了16年,堪称一个小小的生命奇迹,虽然最终还是折在了癌症手里。16年里,我倾尽全力对母亲好,因为我头上一直有一个炸弹提醒着我,别留遗憾。母亲去世后,没炸弹的日子刚持续两年,父亲又确诊了癌症,我头上又多了一颗炸弹。
今年我35岁,活在担惊受怕里的日子就占20年。母亲去世的时候,父亲还很健康。我花了4万块给自己做了近视手术,又花了30万给家里换了辆车,因为我觉得我眼下没有急事了,我不用害怕因为钱有什么大事扛不过去了。但外人看到的是,她妈死了,她给自己做了个手术,还买了车,可真不孝!呵呵,猜去吧你们,说去吧你们,我和我妈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够了。就像去殡仪馆那天,小叔问我「你怎么不给你爸摔个泥盆啊?」那一刻我就知道,我和亲戚们的生死价值观是不一样的,我一直觉得亲人活着的时候要多尽孝,去世后可以一切从简,少整那些个一套套,瞎胡闹。生前我给父亲端过尿盆、屎盆、洗脚盆,就不用在他死后非要摔个泥盆,那是摔给活人看的,摔给亲戚们看的。所以父亲走后,我反而哭的少,甚至言语行为中带着轻松和戏谑。这些行为,亲戚们大概不能理解,恐怕只觉得我冷血。我问殡葬店的大叔,「您这有运动寿衣吗?」大叔顿了两秒问「啥?」我说「运动寿衣,我爸爱穿运动装。」大叔说「我接待过那么多家属,从没有听过提这要求的。」我最后给我爸选了身中山装,因为我猜他穿上会很像我爷爷,这样,等亲戚们来悼念的那天,被子一掀,他们以为又看到自己爸了,再给他们一次小小的震撼。
和我一样眼泪少的,还有我大妈。下葬那天,大妈带了一瓶放了20年的飞天茅台,市值2万起,说是替我大爷带来的,你俩真不愧是一家人,都喜欢藏茅台。大妈瓶盖一撕,尽数洒在了我爸墓前,酒香味,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。我姐在我耳边小声说,那个瓶子你拿走能卖2000。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手里有点进账,我说算了,酒是大妈带来的,这是大爷大妈的心意,我不该碰。我大妈,该付出的时候全力付出,该拔管的时候利落拔管,墓前撒酒时一滴不留,道别时眼泪不流一滴,现实主义的行动派,唯物思想的灵魂代言人。和大妈一比,我就是个假朋克。
我和朋友聊生死,我说我不喜欢一群人围着我,看我死的感觉,好像在说「接下来给大家表演一个原地去世,这次演完就没有下次了。」但我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走,如果能选,有爱人和孩子陪着我就够了,我母亲最后就是这样,父亲也是这样,所以我觉得,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程也算圆满了。我们还聊,父母与我们来说究竟是什么呢?我说,有父母在你就有底气、有归属、有连接感、有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人,有真心希望你好的人,有可以把你的快乐放大的人。我做任何事,自己获得的快乐是5,我把快乐告诉父母,他们很开心,看到他们开心,我的快乐又加了10,于是我就有了15的快乐。今后不管我干什么,我的快乐就只有5,这个快乐的Buff我是再也叠不上去了。
人,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。是不惑吗?还是已经没有可以回答你问题的人了呢?以后生活里的答案就只能全靠自己找了。我最后在我爸床前给他念了一封信。这一辈子咱俩父女俩的缘分就到这了,您到了那边会有人让你做选择题,您要是想下辈子再遇到我,就在我名字后面打个对勾。哦对了。在你走后的第二天,北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。
「您说有什么要举全家之力共同完成的伟大战役,
我觉得一起和病痛较量,
没有太大遗憾的走完最后一程,
算是顶天伟大的事。
这是我们共同完成的一场从开始就注定会输的战役,
但是我们仍旧取得了非常多的了不起的胜利。
也很荣幸,作为您的女儿、您的战友、您的军师,
从警报拉响的那一刻起,
我从没有过一天的缺席。
据我的不完全统计,
我们奔赴的大大小小的战场一共286次,
横跨协和、中肿、北肿、世纪坛、广安门、中日友好、友谊,还有现在的第六医院,
这期间我的缺席次数是零次。
您经历了大小手术各一次、住院化疗14次、日间化疗21次、
CT26次、MR5次、pet-CT两次、基因检查两次,
这期间我的缺勤次数是零次。
战役期间,
我因为控制不住情绪,向您发火、发脾气的次数是零次。
我把耐心和好脾气都留给了您,
因为我知道您才是经历痛苦遭罪最大的那个人。
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,
我们将原本只有九个月的战斗,
拉到了35个月,
将近四倍的大幅度超额完成任务。
您真了不起,
我们一度把敌方阵营从9cm,
打到了不到3cm,
把敌方标志物从4000多打到了不到500。
我们还去了古北、去了济南,还记得吗?
对,还去了承德、还去了坝上草原,
达到了巩固军心、重整气势的效果,
也留下了很多宝贵的回忆。
我们还办了您的寿辰宴,
收到了四面八方友军的鼓励,还有祝福。
期间还完成了对小刘二等兵的收编,
扩大了队伍的规模和战斗力量,
完成了分支堡垒的建设,还有修葺。
感谢您对分支堡垒的亲自视察,还有体验入驻,
确保了我今后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安身之处。
就像你把一大家子拉扯大,
靠自己供大哥读书、供弟弟妹妹生活那样,
您在最后也把我护送上了安全的阵地。
今后即便您不在副驾的座位上,
我也能平稳地开在人生的路上。
请您放心。
2021年2月到2024年12月,
历时35个月的战役,
您辛苦了。
爸爸,我非常爱您。
请收下我的尊敬还有爱意,
也请带走我的祝福,还有思念。
请您相信我能继续走好剩下的路,
也期待我们再相见的那一天。
请代我向大刘上士问好,
请告诉她,
我很想她。
但您们不久就能团聚了。
我最后不是没有了盔甲,
是盔甲从此都长进了肉里,
今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了。
您要的军大衣、还有军靴,
我都给你准备好了,
手串还有盘球,
我也都装好了。
我还擅自装了一块手表,
一把梳子,
还有汽车上的平安符,
都是我之前送您的小礼物,
您带过去,
当作是对我的念想。
请放心,
后面的路我肯定会越走越顺,
您放心,
您的路程,
我一定会陪您走到最后一步。
我爱您爸爸,
谢谢您。
您的头等兵、您的女儿。
至此,敬礼!」
「想要什么?」
「让我下去…」